W聚饱盆W

【斛珠夫人】清海遗录--浮生香 (四)

      
 

       还未等方氏和儿子说明白,内官阿拓一溜小跑的找来,禀告清海公已经从正殿出来,准备出宫了。宫内警备森严不便逗留,方鉴明扶着娘亲坐了马车返回承稷门,清海公已经等在门口,听到车马声都转过身,身边的阿卢和内官像缩脚鹌鹑一样立在一旁。

“世子爷。”马车还未停稳,都尉陈哨子已上前行礼,一并接过世子递过来的缰绳。

“孩儿拜见父亲。”身体一挺就跳下马车的方鉴明,站定身形,叉手躬身向清海公方之翊行了拜见礼。

“嗯,你先回东宫向太子告假,再到临风居见我吧。”清海公微微颔首道。

“是,孩儿随后就到。”方鉴明头一直没有抬起来,直到清海公也上了马车,他才起身目送一行人出了承稷门东行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回了东宫向太子伯曜告假,又差阿拓去向二皇子仲旭说明情况,阿齐陪着方鉴明马不停蹄地出宫到二道门,公府的家养将阿卢一直在宫门外候着,见到方鉴明,连忙牵了马过来,内官没有旨意出不得宫门,所以只送到此,阿卢接过阿齐带来的皇子们的赠礼,陪着小主人步行直到出了第三坊坊口,才骑上马,直奔临风居。

 

       东十二坊外的临风居是帝都四大家之一,主营是酒楼生意;西城陆家楼,相传是陆羽后代,百年店铺一直做的是四海茶运;南城德运商号是票号,兼着镖局来往;而北城的吴家,就像他们的姓氏招牌一样,存进当铺的东西,几乎真的就“无”家当了。

       两匹快马前后脚来到临风居后门,等在后门的方达将手里的檀木盒子打开,方鉴明随手拿起面具罩在了脸上,方达立刻将马匹带入马厩照看,方卢则抱着皇子们的赠礼,随世子爷进了院子。

       迎面的大院将临风居前后二楼分开,四季所种花卉不同,香气不同,色彩不同,图案也不同,经常引得主楼上客人为坐哪一桌,为定哪间房才能看上一看这异趣而争抢不已,因为临风居的厢房,太难定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临风居主楼的一楼外圈靠窗有带隔段的雅座,内圈二十多桌在大厅内纵横排列,小二穿行其中,能很方便的招待来往堂上客;有时虽然已过饭点儿,只要店里有空座、客人兜里有银子,就能吃到特色的美食;上到二楼是环形回廊,一圈仅十二间,按地支命名,据说每个房间内都有名人题字悬挂,十二间仅有六间能看风景,一边三间可遥看皇城巍峨,一边三间可观后院秀丽造景,不过能看到什么可不是自己说了算,需要先交银子预留包间,且过了时辰就不再作数。

       临风居最高不过三层,三楼四角合抱木柱均是单根楠木,榫卯之术运用至极,竟做成一个中无支撑的大场,八边依卦象各开四扇窗对应六十四卦,提前约好的重要客人到场后,也会依据当日风水卦象开闭门窗,待两仪四象,八卦流动,已达和合之境后再商谈事宜,确保事半功倍。

       场内抬头观雕梁画栋,低头赏山台茶桌,此间有人题字“灵雀台”为匾,墨宝挂在八卦乾位之上,笔墨苍劲,写法独特,不过牌匾上没有落款。当然,这字也只有够资格上得到三层来的人知晓,见过题字之人的却又只能心照不宣,不敢言与。

 

       这一楼二楼的后厨,用的本地人不多,几个灶上的大厨多来自四海外邦,菜品风味独特,口感上乘,这是招揽生意的本事;三楼的后厨就需要交了银子约好宴席才能请的动,虽然贵客都是素衣登堂,但显赫身份却不言而喻,这就是人际关系要给的面子了。

       为此引得达官贵族纷至沓来成为座上宾,期待与神交之人有次邂逅;而饕餮食客们无不以能在此宴请宾朋相聚而感到自豪。

 

       若说主楼临风居是俗人的名利场,那临风居后院的天晟阁就是雅人的白月光。

 

       自后门另一个方向是天晟阁,此阁平日不对外开放,只有坐庄组织雅集的时候,各家才能凭邀请的帖子进门。而这天晟阁建的也是新奇无比,一楼竹林掩映,环绕成天然屏障,依着五行位置,设立条桌燕几共五张,十几人也抬不动的金丝楠木茶池大到可饲锦鲤,小的仅容二人对酌,各种琉璃瓶、陶土罐随意的排在南侧遮光的架子上,但随手拿一罐看看里面存放的茶叶,价格大约要抵得上寻常人家一两年的嚼裹。

       旁边一面墙上左右两排如同药铺里的药匣,合计百个有余,一边柜子上贴的是药材名,另一个柜子上贴的是香粉名,药匣一侧架子上,摆满了一套套制香的工具,细心人可以发现很多工具上还刻着不同的名字,眼见是为专人使用的私家用具。

 

       在竹林对面的水榭旁,蒲团围着矮几七七八八摆满,每桌上都备了黑白二色棋子,而棋盘就刻在矮几上,落子时清脆如珠入玉盘般悦耳;连廊下,放了张蕉尾古琴,器型如蕉叶,大气古朴,音质沉稳,这琴音本应内敛不张扬,之前却被人弹得已带杀伐之气,所以被人蒙了布,不让再动了。

       天晟阁凛冬用夹棉木栅隔开寒气,木栅在初夏会换为竹帘,内悬香云纱帐三至五层,纱帐上的香味可防蚊虫进入。春秋季节早晚关闭木栅,午间阳光好时,开栅通风,整个雅阁两层楼都晒得暖乎乎的最舒服。

       只是来此地参加过雅集的各家小姐公子,王孙郡主都只能在一楼活动,谁也没机会上过二楼,不是面子大小的问题,而是头顶穹木粗横,直达左右,根本没有留入口,这天晟阁神秘的二楼到底作何用途?如何上楼?还有这从不露真容的两位俊朗东家,实在让都中少男少女们心驰神往。

 

       二楼说是看不到入口,那不得法门自然是进不去的,其实机括就埋在一楼东南角的金丝楠木茶池掏空的桌腿下,连通茶池内的机关锁扣,茶池上一角雕刻有几尾锦鲤,形象灵动似是活物一般,转动最后一条鱼身触到机关就能弹出上二楼的木梯。

这些机巧玲珑的设计,都出自暗卫营能工巧匠之手,而暗卫营的大小头领,便是中午爬树采花的褚仲旭和方鉴明。

 

       此时的方鉴明疾步走入天晟阁,正看到方氏在药匣前,抽出木盒看里面的香粉,而父亲端坐在茶桌前,凝神看着眼前的一盏茶。

       听到方卢禀报世子回来了,方氏推上药匣慢慢走到清海公身边,缓缓坐到另一边,夫妻二人还穿着入宫觐见的官服未换,此时二人同坐堂上,两人眉目间的神情一一落在方鉴明眼中,让他之前闷在胸口的些许疑虑此时都放下了,这坐在眼前的二人是自己的爹娘,能孝顺他们到老,安度每一天就够了。

       想到此,方鉴明嘴角微微扬起,一撩衣袍跪在二人面前行大礼,方氏本想伸手拦住,被清海公抬手挡了回去,眼神示意她莫要阻拦。

三叩完毕,方鉴明也没起身,就跪在地上抱拳:“刚才在宫内不便拜见爹娘,此时鉴明补上,爹爹不会怪罪吧?”

“这说的什么浑话!本来还想夸夸你懂得分寸了,原来还是个口无遮拦的混小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方鉴明看着清海公的眼睛,听他说这话,发现他眼角一丝怒意也没有,就知道爹爹根本没生气,反倒是娘的眼底写满了心疼。于是故意跪坐下去,手扶着膝盖边装作揉腿的样子,朝娘瘪了嘴。

“鉴明快起来吧,这不是家里宗庙。”方氏也知道夫君并没有生气,忍住笑吩咐道。

“哎!”

“跪好了。”

父子俩同声异调,把夫人和儿子都说懵了。

“我问你,陛下待你可好?”

“......皇恩浩荡。”方鉴明认真的想了想回答。

“太子殿下待你可好?”

“......亲如手足。”方鉴明不明白父亲为何会问这些。

“你现下,与哪位皇子最为熟络?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。”

“......”方鉴明知道清海公问的是什么,可他退缩了一下。

“你如实说。”

“......旭......二皇子殿下。”方鉴明在清海公眼神下立刻改了称呼,也看到娘轻轻蹙眉的样子。

“方鉴明!我送你进宫是干什么的?你是谁的伴读?”清海公忽的一下站了起来,伸出手虚空点着儿子脑袋的方向。

“我是太子伴读,我的课业师傅们也说好,我没有给方家丢脸。我喜欢和二殿下在一块玩有什么问题?”

“大胆!怎能顶撞你爹爹!”一声清脆的呵斥把清海公扬起的手硬生生闸住了。

“儿子,你也知道自己是太子伴读,二殿下未来是要辅佐太子的,你也一样,你们不能走太近,会惹人口舌,就会给你和二殿下带来其他风险,你明不明白?”方氏一步跨到父子俩之间,一巴掌抽在方鉴明肩膀上,用力的时候,一弯腰把清海公挤退了两步,让他瞬间失了气势。

 

       方氏抽在儿子肩膀那一下,如同蚂蚁给大象挠痒痒,方鉴明知道娘在护着自己,却跪直了身子看着方氏说:“娘,我和旭哥不一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清海公收了胳膊,侧身站回到方氏旁边:“鉴明,从今往后你只能待在太子身边,你和谁太亲近都会让人觉得有问题!这样,今日我已禀明陛下,这次花朝香会之后,你随我回流觞,鞠伯伯家的七七也长大了,先定了婚事,等她笈礼之后,选了黄......”

“我不娶!”

“什么?”

“我不娶!”

“你敢!”

“公爷!”

“我就不娶!”

“反了你了!”

       激起怒火的清海公绕不过方氏挡在前面,从侧面抬起一脚就踹到了方鉴明屁股上,方鉴明顺势侧滚翻出去三五步远,还没等他站起身来,步伐迅捷的清海公在一旁台子上随手抽出一根称香粉的秤杆,追着就打了过来,啪的一声抽到了方鉴明后背上,随着这一下,方鉴明觉得后背像裂开了一般火辣辣地疼,接着第二杆就紧着刚才的伤口贴了上来。

“你再说一次试试!”清海公贯说的话一出来,方氏想起以前儿子淘气,没少挨打,每次说到这句,儿子就乖乖听话了,改口快着呢。

       听到儿子后背上又是啪的一声,还有儿子带着哭腔的一声惨叫:“啊......!......打死我也不娶!”方氏觉得不对劲,她扑到儿子跟前,方鉴明一把搂住方氏的腰,投入她怀里,方氏觉得儿子全身都在剧烈的抖动,她抱着方鉴明后背的手感觉到黏湿,抬手一看竟然是满手血,惊得她掰过方鉴明肩膀一看,后背衣服已经被抽破,两条交错的血痕已然皮开肉绽了。

“娘,疼啊。”方鉴明后背一片麻木,额头冷汗涔涔,心跳加快,整个人晕乎乎的,只听到娘亲河东狮吼的一句话:“方之翊你疯了吗!这是你儿子!”这是方鉴明人生中,第一次听到娘亲叫了爹爹的名字,后果有多惨他就不知道了,因为他已经疼昏过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方之翊也没想到自己两杆子把儿子给抽晕过去,他愣愣的松了手,手里的秤杆掉到地上时,发出了异样的撞击声,这练武之人对金属的撞击声大部分还是了解的,这掉到地上的秤杆材质......

清海公夫妻对视一眼:“铜的。”

“云汐......夫人。”

“还不去拿药!站住,不用你!”

 

       幸好天晟阁一楼有香,也有药,方氏安排方卢把世子送到二楼的同时,她已经在药匣里抓好了药,内服的安排人熬上,外敷的亲自捣烂制膏,完全把清海公方之翊晾在了一边。

       点了根鉴明自己做的安神香,施针让儿子睡实,从给儿子褪了衣服敷药包扎,到熬好的药晾到温度适宜,已经折腾了半晌,香快燃尽的时候,方氏才起了针,轻轻唤儿子醒来,清海公方之翊被要求只能远远坐在一边,不准靠近。

“鉴明,喝药了。”

“娘......”方鉴明没睁眼,哑着嗓子张了张嘴。

“鉴明,我在,你侧身躺,咱们喝了药就好了。”方氏想扶他翻身。

“娘,我谁也不娶。”方鉴明闭着眼吐出一句话。

“行,先喝了药。”方氏应着他,帮他咬牙翻了半身,侧躺着喝了大半碗药,怎么也灌不下去了,方氏叹了口气,把药碗放到一旁桌上:“何必跟你爹较劲,哪次受罪的不是你!”

 

       “娘”方鉴明闭上眼喘着气酝酿了一下,舔了舔略干的嘴唇,薄唇嘴角上沾了点药汁,苦涩的很:“娘,请爹爹过来坐,听我把话说完吧。”

清海公立刻起身过来,忽略掉用眼神瞪着自己的夫人。

“鉴明啊,你,你们这集会上捣鼓香粉的女子,怎么用这么重的器具啊。”清海公搓搓手,坐到了方鉴明软榻的旁边。

“那都是各家自己定制的,各类材质的都有。你整天舞刀弄枪的,你的武器不也都是定制的吗!拿在手里感觉不出重量吗?”方氏慢悠悠地怼了回去。

“我只拿过刀枪,又没有拿过秤杆,这我怎么知道?”清海公随着方氏逐渐发怒的眼神,讪讪地闭嘴不说话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爹,娘,我之前说过,我和旭哥不一样。”方鉴明说道:“太子殿下将来要大统四方,旭哥就是堂上的一等公,他会利用我们现在做的这些准备,来辅佐新帝开疆拓土,他保的是天下万千百姓;而我是影子,是帝王的柏奚,我保的是一个人的平安无虞。”

刚才还在别扭的两个人神色一震:“鉴明,你这听谁说了什么吗?”

“爹娘在我入宫之前,在竹香园的那晚,已经说的够明白了。”鉴明对他们笑笑:“这些年,在宫里也好,在家里也罢,我并没有查到关于柏奚的据实资料,但这不妨碍我琢磨明白第二种柏奚这事儿,帝王医案,我曾见到一二。所以,爹,娘,我谁也不娶,我谁也不能娶。”

“你怎么会接触到陛下的医案?”清海公站起来。

“不是帝修的医案,是我去找喜太医求教时,偷偷翻看他的记录。”方鉴明漆黑的眼眸,渐渐有了火光,他抬抬手,指着清海公前面还坐在那儿的方式。

“爹,你看,我不能让未来的清海公府里,再坐一个独守空房哭泣着的寡媳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清海公转过身,看到夫人云汐的眼中,涌出悲怆的泪。

       “爹,放过流觞方家,这命运我来了结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此时,那一炷安神香刚好烧完了,灰落在香插附近跌的粉身碎骨。缥缈的烟很轻薄,如抓不住的命运,如一道细线,提着他的手脚,锁着他的脖颈。这安神香里他也用了点霁风花,持久的香气萦绕方鉴明鼻尖,温暖中总有让他保持清醒澄明的一丝气息,浮生有闲,他却不能奢望。
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临放假单位事多,断断续续写了5000字一并送上。

评论(12)

热度(49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