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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陈伟霆|斛珠夫人】清海遗录---四季平安 之 白露



白露有三候:

一候鸿雁来,二候玄鸟归,三候群鸟养羞。

 

自大徵十二万王师返朝,在外征战八年的二皇子褚仲旭,登基称帝,这帝都终是换了天。

下了麒麟台的六翼将之首,白衣战神清海公,在重整霁风馆时,交给陈哨子一个孩子,说叫卓英。

陈哨子看到顶着一头极短的青皮刺儿头,盯着清海公的那双墨金色眼瞳里,映着一片狠戾之色的半大小子,他莫名地心头一紧。

 

果然...

此后的几个月时间里,他不是逃跑,就是找机会刺杀清海公。

起先被抓住,大家都笑这孩子不自量力,但随着方卓英的计划越来越缜密,能与他缠斗的时间越来越长,靠近清海公距离越来越近,吓得哨子每次都想直接挥刀砍了这恶童。

而此时,清海公方鉴明就会拦住他。

“我好不容易捡的,看好了别弄伤。”

......

 

“指挥使,那是喂不熟的狼啊!您干嘛还留着他?”又一次抓人回来的陈哨子,很是不开心。

“那狼咬你了?”此时手里轻轻落下一子的清海公,微微翘了嘴角,眼眸仍盯着棋盘问道。

“他哪有那本事!”陈哨子翻了个白眼,恨恨地把手腕藏到身后揉了揉。

大意了,大意了,这好歹戴了护腕,否则非给那臭小子咬出牙印来。

“既然他这点本事都没有,你还怕什么?”在黑白棋子胶着状态下杀出重围的清海公眉眼一弯,修长的手指攥了棋盘上捡出来的几颗黑子,轻轻放在炉钧釉棋罐里。

哨子憋了口气,他不想说这狼崽躲藏的地点越来越刁钻;反抗的技巧越来越有章法。

指挥使安排他干点啥不行?

这一趟趟地抓孩子玩儿?

好累哦......

 

此时被抓回来的卓英,被陈哨子缚了手脚扔在柴房里,他似乎也慢慢习惯了这样今日被抓、饿一顿饭,明日便被放的过程。

指挥使训练暗卫时,从不避讳他,虽然他听不太懂大徵语言,但是他有机会便异常认真的凑在一旁听,然后学习他们训练的技法。

直到慢慢可以听懂些简单的大徵话,也能大概听明白这些不穿铠甲却武功高强的人,时常对他没有恶意的揶揄。

不为别的,就是因为他太弱了。

 

这柴房的门就这么敞着,大家看到他又被绑了扔里面,也不理会他。

只见他手脚并用、头腚腾挪的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,躺到了柴草堆上,用袖口蹭了蹭鼻子,抬着头,视线穿过敞着的房门,望着窗外的天空。

白露前后,候鸟南迁,又一群鸿雁飞过头顶,那“伊啊,伊啊”的鸣叫,让卓英的眼神,有了些迷离。

 

想他二月初九刚满十岁,帝姬说他已经是可以上阵杀敌的鹄库男人了。那天亲自为他剃的头、淋了血酒,那日的宴席上,雁肉烤的特别鲜嫩,他吃了整整半只。

没想到接连的红药原大战之后,他就再也没见过娘亲,决战中被突然中箭的叔父婆多那王带着摔下马背后,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
直到醒来时,被那浴血的马背上,坐着的年轻大徵军副帅,给捆成了战利品。

 

卓英没有被扔到俘虏营看管,而是被带到中军大帐里,身上的衣裤在他无效的反抗下,被军士薅了个精光,按在木桶里洗刷一番后,那副帅扔给他一套中原人的衣服便走了,爱穿不穿。

为了能找机会逃走,忍辱负重的卓英,妥协的穿上了自己最不耻的衣料所做的那套衣服。

可在军营中,实在没有机会单独靠近主帐,更没有机会逃跑,这仇恨的种子便埋在了心里。

当然,他仅剩的小倔强,就是不许任何人碰他的头,所以几个月的时间里,已经支棱长起的半长头发,就这样胡乱的蓬在头上,状如鸟巢。 

 

“嘿,小毛头,又被抓回来拉?”

这卓英正在愣神,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边传来。这个有着公鸭嗓子的人叫梁三,来暗卫营不到两个月。

听说,之前是在家人开的食肆里帮工,是霁风馆查案时,偶然帮了大忙,因为崇敬清海公,便借着询话的机会一再央求加入,陈哨子看着他还是机灵的,便真的准他入了霁风馆。

因为年龄还小,只和一批年龄相仿的少年负责馆内一些基本的工作,其他时间就是学习和练功,不出任务。待分了组,经过暗卫营各项训练,通过层层考核后,才可以入了编制,成为合格的暗卫。

 

那梁三见卓英白了他一眼,闹了个没趣。

不死心的他看看柴房周围没人注意,从怀里摸了颗枣子塞到嘴里嚼着,“行啊你,这回躲了一夜才被哨子哥找到,怎么样?饿不?”

梁三挺佩服这个如兽一般的毛头小子。

虽然不明就里,但知道这个卓英胆儿巨肥,敢刺杀清海公!

而清海公竟然还和他打了赌,说三年内若能打得过自己,便放他离开。

梁三纳闷......

清海公对暗卫都特别好,而且在霁风馆也是好吃好喝,以后还能学武当兵,出门威风着呢!

一般人想进都没机会,这瓜娃还想跑?

是不是傻的?

 

“臭小子你别跟我横啊,打架我是没你狠。不过我今儿在校场偷听到指挥使训话,要挑一位新的侍卫长分组了。等我学完新功夫,可得比你厉害了!”梁三想起来之前卓英帮他和人打架的狠戾劲儿,现在嚼着枣的嘴角还抽抽两下。

一起打过架的,是不是能当兄弟?

 

“再学也一样揍得了你。”卓英蹙着眉头回嘴。

他不喜欢中原的饭食,虽说这霁风馆有规矩,挨罚的时候不给饭吃,但平日也是三餐能吃饱的。

不过,这饭食好像遂了那不爱笑的清海公一般,日日清淡的很,他想念草原篝火上滋滋冒油的烤大雁,还有那醇厚辣喉的烈酒。

这时看到梁三满嘴嚼着吃食,他又饿,又烦。

 

“啧,脾气还那么大?”梁三挠挠头,拿眼瞄了瞄屋外,两步进了柴房里,蹲在卓英面前。

刚蹲下,就听卓英的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。

“脾气再大也得吃饭不是。”

梁三噗嗤就笑了出来,把卓英气的涨红了脸。

“想吃吗?”梁三从怀里掏了个纸包,凑到卓英鼻子跟前晃了晃。

卓英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,这被抓,又要罚他少吃一顿,这会子从那纸包里飘出来焦香的气息,是他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,顿时肚子又是一阵咕噜噜。

“嗯,看来是想吃。”梁三自说自话,干脆一盘腿也坐在草垛子上,把纸包放在盘着的腿上,慢慢打开。

卓英被那味道引地口舌生津,结果探头看到纸包里面有黑黢黢几个团团,不禁皱了眉头。

 

“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找来的,叫番薯。”梁三说着,拿起来一个黑团团,拦腰捏住,从中间掰开了。

卓英吃惊的看着那黑团团慢慢开裂,中间露出的,竟然是灿黄如金的颜色,那香气瞬间弥漫在这略带清冷的柴房里,好似这房里都带了一丝暖意。

“吃吧。”梁三递给他半个,另一只手把那还微烫的番薯斯哈着填到自己嘴里,含含糊糊地说,“我这自己找来的吃食,没给你咱霁风馆的饭,可不算坏了规矩哈。”

梁三自我安慰着。

 

卓英内心还在纠结,可那双不争气的手却已经接过了半个番薯,学着梁三的样子就塞到了嘴里。

焦香的气息冲到卓英鼻子里,甜糯的口感让卓英似乎找不到舌头,他不知道这世上,还有这种吃食,可以让他心里快乐起来。

“嘿!别吃皮儿啊!”梁三看到卓英由内而发的表情变化,傻笑三声,“好吃不?”

卓英几口吞下去了那甜甜的番薯,看着梁三不说话,他又不是傻子,这货一定有阴谋。

“那什么,”梁三用食指蹭了蹭鼻子,“帮三哥个小忙,剩下的都给你吃。”

卓英盯着他,用还绑着的两只手,捏着那仅剩的一点番薯皮,在指肚间揉搓半晌,才说,“你想干嘛?”

 

“明天凌晨开始,我们几个人要去‘收清露’,得收五罐子。”梁三把吃剩的番薯头儿,藏到了柴火堆里头,冲卓英伸出五根指头。

“什么意思?这点活干嘛叫我?”卓英白了梁三一眼。

“什么叫这点活,你知道啥是‘收清露’吗!”梁三那五根手指一下变成握拳,在卓英前头晃。

“我哪儿知道。”卓英扭过头前,瞥了一眼纸包里剩下的番薯。

梁三一直瞅着他,看他惦记那番薯,便继续说:“听暗卫大哥说,这每年的白露期间,清海公都要让人‘收清露’,连之前他们在外打仗的时候都没有停过。清露就是白露这几日,凌晨日出前草叶花瓣上的露水,用罐子收了,说是有大用处。”

梁三苦着脸,“太阳出来,草叶花瓣上的水珠子就没了,所以,我们凌晨等起了秋露就要去收,可五罐子我们得收到什么时候啊!”

卓英听到是清海公要的东西,愣了一下问道。

“这收了什么大用处?”

“呃......”梁三哪儿知道,便信口胡诌起来。

“我姐和姐夫是做食肆的,听他们说,这王公贵族啥的,都爱用这难得的东西做些稀罕玩意。反正几罐子清露,总不能想拿来洗澡吧!那还不得收五百罐子,哈哈哈。”

“这清露就是清海公自己用吗?”卓英又问。

“这么费劲收的金贵东西,难道还给你我用吗?”梁三看卓英一直在发愣,直接用拳头怼了他肩膀一下。

“想啥呢!到底行不行给句话。这番薯一会可要凉了!我说你就消停点,别再闹腾了。咱霁风馆哪儿不好,你咋总是想跑呢。”

卓英转头看他说道:“我不跑了,你给我解开吧。”说完把手递向梁三面前。

梁三瞪着突然转变的卓英,眨了眨眼睛。

“真的?”

“真的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......你不是刚劝完我吗?”

“哦。”

梁三解开卓英手上的绳子,卓英抓过那还热乎的番薯,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。

“哎!你倒是给我留一口啊!”

“这是怎么做的啊?”

“我趁着伙房烧完中饭,扔到炉膛下面的灰里焐的,烤了一中午呢。”

“好吃,那这东西四季都有吗?”

“这得根据时节来啊,不过我姐说过,白露节吃番薯,往后吃啥都不反酸,胃口好着呢。快谢谢哥哥我呗。”

“我哥死了。”

“......呸呸呸,你个乌鸦嘴。”

柴房里窸窸窣窣的“两只耗子”无人看管,随着升腾起的香甜味道,将卓英那紧裹着自己的一层层隔阂,又慢慢地消磨掉几分。

 

大家看到最近收清露的忙碌日子里,卓英都乖乖的待在霁风馆,但凡陈哨子在馆里,都会用怀疑的眼神,盯紧早晚课、考核、训练都按时出现的卓英,暗自纳闷这狼崽是如何转了性子。

梁三瞅着在身边听话的卓英,也觉得自己当日那几口番薯很值得,不禁沾沾自喜。

只是清海公,仍一如既往的对待卓英,未有改变。

每天都主动打扫院子的卓英,默默数着暗卫把第五罐清露从厨房抱走后,阴恻恻地咧嘴一笑。

直到晚上他躺在大通铺上睡着了,仍嘿嘿在笑,让同组的少年忍不住踹了他半宿。

 

这霁风馆后院的大回廊,除了正中一间客堂给大家碰头安排事务用,两旁分了数间大屋,每个屋都是大套间,分给一组暗卫,外间组长睡,里间大通铺睡八个人。

这些少年自入馆便被分到一起,同吃同住同训练,待通过考核,依旧是同组出任务,慢慢在刀山血海中,成为把后背都能托付的手足兄弟。

卓英和这一波半大孩子,年龄差距不过三四岁,而他又因为这跳脱的性子,凶蛮的战斗力,和清海公强大的包容心,让同组的少年们又爱又恨又郁闷。

敢和清海公叫板,比试从来没赢过;

敢陪他们溜出去找场子,打架从来没输过;

敢在被抓回来后啥都承认,挨罚从没落下过。

虽然差一个空床还不能成组,但这个偶尔还会吐出几句大家听不懂的“方言”的毛小子,大家还是在乎的。

至于他心里有没有这些人?

他从来都是不屑的表情,

但是打架时轮起来的拳头,总是出卖他。

 

次日晚课,卓英同组几人因为没有通过考核,被罚禁闭又抄了两遍书才被放回来,几个人叽叽咕咕的揉着酸痛的手腕才踏进后院,便听到客堂里笑闹声。

“抄个书也这么慢,下回点心渣子都不给你们剩!”

“梁三,专心煮你的茶,沸出来都浪费了!”

“再叨叨你来干!”

“还敢顶嘴!谁让你嘴快吞了两块糕!吐出来...”

“哎呦!哥我错了!你别抠我嘴啊!”

“这么恶心!你俩滚出去!”

......

卓英低下头暗暗偷笑,这些日子少了逃跑的计划,与这帮人也因为一起收清露多了接触的时间,都是清风少年,那别扭的性子已然隐去不少。

 

若说卓英腹诽馆里清淡的食物,但有时宫内赏赐的甜品、其他组出任务后带回来的小吃,他还是吃得津津有味的。

拿着留给自己的两块豌豆糕,卓英边吃边坐在一旁看他们不停笑闹,只觉得喉咙有些噎,就凑过去讨一杯水喝。

正端着茶杯要喝,突然瞥见正在煮茶的梁三座旁放的水罐,伸手一指。

“这罐子,是咱们屋的?”

梁三正舀水的手一顿,突然高兴起来,对卓英说:“哎,我都忘了!快别喝那白水了,来来来,这白露茶马上就煮好了!”

桌上还有几只茶杯,梁三把煮好的茶一勺勺舀了进去。

“这茶可了不得,是宫里赐给清海公的新茶;水是清海公分了咱们一罐清露,今儿大家有福气啊。”

卓英脑子嗡地一下乱了,梁三后面说的话,他一个字也没听到。

余光瞥见大家都要伸手去端茶杯,他下意识的扑到矮几上,推倒了所有的茶杯。

 

茶杯里的水在矮几上汇成一片,四处飞溅,呼啦啦大家往后躲着乱了套,梁三还跪坐举着煮茶的木勺发愣,眼看着一片热茶泼到自己裤子上,隔了片刻才觉到腿上的热度,嗷的一嗓子跳了起来。

“卓英!”

梁三抖着被烫了的裤子,看着自己裤裆处一片洇湿,此时若被人看到怕是说不太清了。

 

“卓英你干什么!”周围躲得快的几人,身上也多少被烫了两三点,大家一片声讨。

“不,不能喝。”卓英松了口气,却又紧张地攥紧了拳头,小声嘟囔着。

“平日里,这清露都是要做药、做香的,咱们自是享不着。好不容易借着赐的茶,清海公拢共给大家分了一罐清露,能喝上几口的都是赚的,你发什么神经啊!”在霁风馆待了两年多的徐超,边收拾着茶渍水迹,边训着卓英。

“不,不能喝啊。”卓英低声重复着这句话,显然还没缓过劲来,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。

 

梁三在一旁边闷头换了条裤子,边用眼刀砍着卓英。

等换完衣服,见卓英还在那里攥着拳低声嘟囔,就觉得有点不对劲。系好裤带,他用脚轻轻碰了下还跪坐着愣神地卓英。

“你什么意思?什么不能喝?”梁三抚抚腰,蹲了下来。

“不能喝。”卓英扭头看向梁三。

“这是宫里赐的茶,这是指挥使给......”梁三指着那剩的不多的茶汤,眼睛看到了水罐,脑子蹦出来个想法一闪而过,他一愣,扭过头低声凑到卓英耳边。

“你是干了什么吗?”

他眼看着卓英眼里,闪过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惊悸。

梁三反手抓住卓英前襟一扭,半拎起他趴在了桌上,脸对着脸怒道:“你真干了什么?”

卓英从来没见过梁三这种表情,呆愣在他面前。

“混蛋,说话啊!”梁三晃了晃他,顾不得旁边过来拉架的人撕扯,紧紧地揪着卓英的衣服,“其他屋子里也送去了茶水,是不是都不能喝!”

这一吼,所有人都停下手。

“......嗯,有药。”卓英下意识的回答,眼里突然涌出眼泪来。

“薛哥!”梁三红了眼,抬头看向他们这个组的侍卫长。

 

在场的都是经过训练的暗卫,此时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,但也明白一定发生了紧急事件,这茶汤里恐怕有大问题。

“梁三你看着卓英,其他人分别通知各组不要喝那茶,我去上报哨子哥。”

卓英看到大家飞奔出门,扭头看了眼脸色铁青的梁三。

“里面放了什么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梁三抬脚把卓英踹到在地。

“从哪儿弄的!”

“清......清海公回来之前,从他药房偷了几种。我以为只有他一个人会用这水啊,我不知道他会分给其他人。”

 

清海公的药房可不是外头医馆里的药房,谁都知道那里面,是药便有七分毒!

 

“啪”地一巴掌,梁三一手抽在卓英的脸上,瞬间大红手印显了出来,梁三一步跨在卓英身上,攥起拳头朝着他身上轮了过去。

“你是不是疯子!你是不是人啊!”梁三一拳拳捶在卓英肚子上。

本来满怀愧疚的卓英,实在吃痛不住,也爆发最后的力气,连踢带蹬地去反攻梁三。

“我不是人?你们大徵都不是人!你们杀光了我的家人,让我打赢了他才肯放我走,我怎么可能打的赢他!怎么可能!我就是要杀了他!”

梁三听着卓英歇斯底里的叫喊声,愣住了。

“清海公!”

他起身往门外冲,到了门口突然又返回来,一拳猛地打在卓英脸上,卓英终于眼一黑,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。

 

不知过了多久,脸上火辣辣地疼,让卓英浑身打了个哆嗦,却引发了全身更大的痛感。

睁开眼,他们的房里黑漆漆一片,屋外听着有些嘈乱,他挣扎着起身,一瘸一拐的走到门口,看着外面不少人在各间进进出出。

他突然看到急匆匆走过来一个端着碗的小药童,忙不迭走过去拦住他问道:“这位小哥,这是怎么了?”

那药童走得急,被拦住才抬头看,差点没让满脸血的卓英吓得摔了碗。

“我的天老爷!”药童叫了声。

“嘘,小哥,院里到底怎么了?”

药童借着连廊的光,看到卓英也穿着霁风馆的常服,确认是馆里的人,才说道:“官爷,霁风馆好多人中毒,听说清海公也中毒了。咱是合风堂的,另外还有济安堂和济仁堂的大夫都来了。这么大事儿,你不知道?人手不够,我去厨房催催药。”说罢,急火火地走了。

卓英听罢,跌在台阶上,如坠冰窟。

 

清海公,也中毒了!

为什么心里,没有一丝解脱的愉悦?

他双手扶着膝盖发楞,突然看到几人正跟着陈哨子向后院奔去。人群中有个老头,拎着药箱,头上的帽子都差点跑掉。

卓英嚯得站了起来,悄悄坠在后面。一行人直奔清海公的卧房而去,卓英站在门口。

 

半晌,听到里面一声嚎哭。

“公爷!”

卓英心里,好像有什么裂开了。

 

三家医馆的人撤出霁风馆时,穆德庆已经得了信带着宫内的秘药赶到,可为时已晚,次日宫内传出帝旭大悲,无法上朝的消息。

清海公方鉴明急症猝死,霁风馆门前的灯笼皆罩了白布,来吊唁的人,神色皆不相同,一时间,朝堂上暗潮汹涌。

 

卓英被锁在一间房里无人照应,浑浑噩噩地躺在榻上也不知过了多久,只觉得天色又暗了下来,屋外已经没有了闹哄哄的声音。

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,卓英没动,直到有人走到他跟前,一把将他拽了起来。

“跟我走。”

卓英听出来是陈哨子。他借着窗外的光,还看到陈哨子手边,提着刀。

卓英没想到就算赢了那人,确是这样的结果,虽然未能再回到红药原,心里却没来由的一松,觉得自己一生,止于此也就得了。

 

暗淡天色忽的飘了雨丝,细细的打在脸上,卓英被梁三打过的地方都已经消了肿,只有嘴角那里还是张嘴就疼。

跟着陈哨子一路无话进了议事厅,低着头的卓英,感到屋内烛光微弱,异于往日。

一抬眸,那正中的矮桌后,有个人影,卓英只觉微湿的身上从里到外,血液都凝住般,身后瞬间一片冷汗。

“坐。”

隐在黑暗中那清冷的声音,敲醒呆立的卓英。

“你...你没死?”

“很失望?”

“其他人呢?”

“都没事。”

卓英听到其他人都没事,又看到端坐眼前的那人也不像有事的样子,压在心底那沉重的愧疚终于有了一丝松动,这瞬间的解脱,让这十岁的少年再也绷不住。

不想让对面的人看到他的挫败,终是蹲下去,把头埋在膝盖里,闷声地嚎啕大哭。

 

方鉴明看着眼前的卓英,嘴角微微一挑,也不做声。

哨子看到卓英彻底崩溃的样子,叹了口气,把屋里的烛火挑亮,反身退出议事厅,轻轻带上了门。

矮几旁边,方鉴明烧了茶,此时加了炭,水渐渐沸腾,带着缭绕的茶香,在屋里弥漫。

闻着那茶香,腹内空空的卓英渐渐止住了哭声。

“过来坐。”方鉴明舀了茶汤,推了一杯到矮几对面,又打开矮几上盖着的盘子,里面是一只烧鸭。

 

卓英眼前一亮,咽了口口水,心里天人交战了一番,最终向烧鸭妥协,坐到了方鉴明对面。

“先喝口水吧。”方鉴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。

卓英不记得多久水米未进了,捧起茶杯吸溜地喝了下去,只觉这茶齿颊留香,满口生津,更加饥饿了。

“白露茶好喝吗?”方鉴明问道。

卓英听到这词,眼前一黑,身形晃了晃,扶着矮几才稳住,眼见对面的清海公一手撩住衣袖,另一只手三指端起茶杯,放到鼻子下面轻嗅,然后分了三口,把那一杯茶才慢慢喝完。

“好茶。”放下杯子时,竟然抬眼对着卓英笑了。

 

他见过一身铠甲浸染鲜血的清海公,见过在霁风馆穿深色常服给大家讲学的清海公,这是他第一次见一袭白衫的清海公,端坐在前儒雅淡泊,跟传说里的白衣战神,对不上号。

“这水...”卓英看着方鉴明,给他倒第二杯茶。

“去年藏的。”方鉴明回道。

“那他们喝的呢?”卓英不明白。

“也是去年的,只是我在里面加了点东西,医馆的大夫费了些功夫也是可以处理的。”方鉴明有问必答。

“为什么?”卓英又问。

“先吃口东西。”方鉴明没回答,探身递给卓英一块湿帕子,又把烧鸭往前推了一点。

卓英擦了手,撕了个鸭腿,看了看方鉴明,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。

 

方鉴明静静看着卓英两个鸭腿吃完,拿起身侧一样东西,放到了矮几上。

“清海公方鉴明,已经死了。”

卓英差点没被最后那口鸭肉噎死,捶着胸,又喝了第二杯茶,才把喉咙里的食物顺下去。

他听着方鉴明说的话,眼睛却紧紧盯着桌上的东西。那是他的佩刀,象征鹄库王子的佩刀。从他被抓后,这把刀就再也没见过。

“卓英,你之前的一个决定,就关系到几十人的生死;若未来的一个决定,会关系百万、千万人生死时,你将如何自处?”方鉴明双手在袖笼里握着,轻声说着这番话。

“怎么会,我,已经是一个人了。”

卓英伸出手想抓佩刀,看着自己油乎乎的手,赶紧拿那湿帕子仔细地擦起来,听着方鉴明说话,手却不住的摩挲着那把佩刀。他握着刀柄,噌的一声拔出佩刀,只见刀刃凛凛泛着寒光,保养的极好。

“我,也是一个人呀。”方鉴明淡然道,“可你不同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卓英听不懂。

 

“等你能懂了时,自然也就懂了。”方鉴明笑笑,“明日我要出城,你愿同去吗?”

“你不怕我跑了?”卓英皱眉。

“你会吗?”方鉴明看着卓英。

卓英不说话了。

 

“跟我来。”方鉴明说罢起身,卓英也握着佩刀站了起来。方鉴明从一旁的小橱里拿出一把木梳,站到卓英身旁,静静等他。

卓英虽然十岁多,但是个子已经不矮,他看到方鉴明拿了木梳,也明白对方要做什么,他之前是一直不让任何人碰自己的头,此刻,心底思忖半晌,慢慢跪了下去。

“起来,坐到那边。”方鉴明知道这一跪之后,卓英恐怕再也不会生出逃跑的念头。便拍了拍他肩膀,走到镜子旁等他。

卓英听话的起身,在凳子上坐好,方鉴明才站到他身后,用梳子一点点的梳着那一头乱毛。

“卓英,往后时光漫漫,你,可愿做我徒弟?”

“能,能学你一身本事吗?

“那是自然。”

“真的?”

“当然,你我的三年之约,依然有效。”

“嗯...师...师父。”

“记住,方鉴明已死,从今往后,霁风馆会有新的指挥使,叫...”

卓英从镜子里,看着一直垂眸给自己绑起头发的人,那清秀面容毫无波动,好像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般。

“叫方诸。”

 

卓英看着镜子里那人,抬眸看向自己的眼神,突然一阵心疼。

“是。那我们往后,都不是一个人了,对吗?”

“...是。”

清海公,霁风馆指挥使方诸放下木梳,拍了拍卓英的头。

“若你愿意,以后就叫方卓英吧。”

“我愿意,师父。”

镜子里的男孩,眼里涌出泪水,这世上,终于有了一个,可以依靠的人。

 

议事厅里,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秉烛夜谈,矮几旁的白露茶,仍在炉中翻滚,只是滚的次数多了,茶味已淡了很多,可方卓英喝着,依旧香甜。

月黑雁飞高,

方鉴明又听到那咿呀夜行的雁鸣,看着卓英眼底渐盛的光,嘴角微微扬起。


你若想归去,总有自在时。

 

 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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