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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伟霆【斛珠夫人】清海遗录--四季平安 之 中秋



紫宸殿南去的游廊,连着一座长祺亭,亭子伴水而建。

与霜平湖夏日的满塘荷莲不同,长祺亭高叠的木廊周围,环湖的山坡上植了枫树或黄栌,待秋风尽染,粼粼波光的水面,如渐镀上一圈朱锦红霞,再映着一城深邃的天青穹顶与如絮的高云,景色竟是朝夕不同。

“陛下,这一盘三劫循环,和棋吧。”亭子里,戴着面具的年轻男子,将手中握着的一枚白子,放回到紫金檀棋罐里。

“怎么可能和棋!鉴明你容我再想想。”对面软榻上的人头都不抬,手指尖摩挲着一枚棋子,眼睛不断扫过棋盘每个角落。

“陛下,臣是方诸。”带着面具的人双指微曲,在玄色的檀木矮几上扣了扣,小声纠正着。

对面低着头的人听罢这句话,不得不仰起头看他,挺起身子往四下看了一圈,再扭头看那冷冰冰的面具,生生地藏起了当年那言笑晏晏如三春丽日的飞扬少年,泄气的把手里的黑子扔到棋罐中嘟囔着:“这也没外人嘛。”

 

站在一旁伺候着的穆德庆听陛下说没外人,咧着嘴,心里美滋滋的,赶紧趁着帝旭放弃这盘棋,端了个提盒上前。

“启禀陛下,这是御膳房新做的糕点,清香不腻,老奴紧赶着取了来,给您尝尝鲜。”

帝旭斜眼瞟着穆德庆把棋盘撤到矮几一侧,将各色的点心往小长几上铺摆着,又抬眼看看对面的人,舔了舔嘴唇。

“我说方大人,”帝旭干脆斜靠在椅子旁的软枕上,一根细长手指挠了挠头发,问对面依旧端坐的人。

“你现在只要出门,就带着这个面具?得劲儿吗?”他伸出手在四周挥了挥,“我这让侍卫都撤走了,你就摘了呗,我看着别扭。”

“陛下,看习惯就好了。”方诸趁着穆德庆摆茶点,就侧过身把一旁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慢慢拢好,收到了棋罐内。

“无趣。”帝旭瞪着对面不理他的人,抓过茶杯要往嘴里倒。

“茶凉了,换杯热的再喝。”方诸余光看到帝旭动作,下意识的麻利拦住,从帝旭手里收回了凉茶。

帝旭空托着手,有些发愣,自登基以来,已经没有人敢这样从自己手里抢下东西来。

方诸也是愣了一下,内心警醒对面的人已是当今天子,切不可再有僭越之举。于是赶忙放下茶杯,起身跪了下去,“是臣无礼了,还请陛下责罚。”

“无妨,快坐下吧。”帝旭讪讪收回的手,顺势撑住了头。

 

如今这天下间,最心疼自己的,只剩下对面那人,不管他叫方鉴明,还是叫方诸。可他觉得两个人之间,自从有了这张面具,就显得生分了。

 

穆德庆目不斜视的摆好茶点,躬身又退到一旁,这二皇子在外征战八年,一朝登基为帝,与少时相比已经变了好多,现在还是摸不准他的性子,幸好常有清海公在一旁转圜,否则多看少说,才是保命之道。

“陛下,您看想先尝尝哪个?”穆德庆笑着问。

“清海公想吃哪个?随意拿。”帝旭伸手捏了一块糕,仍旧不习惯叫他方诸,干脆换了个称呼。

方诸被他绊在宫内已经大半天,公事私事都陪着,此时也饿了,不做矫情的跟着帝旭拿了块一样的方糕,咬了一口,散在口中的气息,让他略一顿,不动声色地又细细嚼着咽了下去,饮了面前的茶,便不再动了。

“这是,桂花糕?”帝旭咬了两口也品出味儿来,侧头问穆德庆。

“陛下英明。”穆德庆说完这句,看到帝旭挑眉,也觉得这夸的有点过分,咳嗽一声继续回到,“这不眼见着就是中秋了,岭南刚进贡的桂花,御膳房就做了各色茶点,您尝着哪个口味好,宫宴时便定下糕点的花色。”

帝旭看了眼方诸,眨眨眼,两手抹了抹粘在手上的糕粉渣子。

“那个,清海公,你中秋,在宫里跟我一起吃宴吧。”说完,坐直了身子。

“臣,告假返乡。”方诸起身行礼,躬着身子。

帝旭想起之前的变故,心里叹了口气,“这是第一年呢......朕,准了。”

“谢陛下。”

映着远去的孤影,湖光秋景虽迤逦美艳,但暖不了已悲凉的心。

帝旭放他返乡,

不看这世间团圆景,仍各自神伤罢了。

 

去往流觞郡的路上迎上一团云,临近中午入了郡府的界碑不过几刻,乌云竟随风带雨的变了方向,追着一路未曾停歇的马车,雨势也越来越大,路上泥泞,颠簸的方诸也实在没法看书了。

本想直接回府的方诸,看着车夫与马儿实在累顿,干脆一挑帘子,吩咐就近去迦宁寺避雨。

来开侧门的小沙弥,方诸不认识,只是说明来意,小沙弥便将人让到寮房,带着车夫去安置车马了。另一个小沙弥打了热水送到房内,说片刻后,可以去斋房用饭。

方诸虽贵为世袭的清海公,但从不假他人之手照顾起居,向沙弥道了谢,自己擦洗换了套干爽素净的衣衫时,外面的雨势竟然渐渐变小,待他和车夫用了素斋后,雨已经停了。

 

车夫是方诸让陈哨子从街上临时叫的,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,否则自己车架上都打着流觞方氏的族徽还有暗卫营的暗记,走到哪儿都显眼的很。

这是自帝旭登基后第一次回乡,他不想如此招摇。

 

“爷,雨停了。”车夫小声说道。

“一直赶路都没歇着,今儿就住这儿吧,明天水干透再走。”方诸抬头看看天,那乌云还在天上纠结翻滚着,但云隙里,已能看到一丝湛蓝,估摸这秋雨短暂,应是不会再下了。

“好嘞!”车夫高兴的应了,趿拉着湿漉漉的布鞋,去车上搬了方诸随身的行李放到寮房,准备去马车上补个回笼觉。

“去隔壁屋睡吧,一会去添点香油钱。”说完,方诸从袖笼里取出备好的银票,递给了车夫。

“谢谢爷!明儿一早我就都收拾好。”车夫不识字,却认得这是银票,拿着这个去添香油钱,今晚他是不用睡马车了。所以别看他年纪比方诸大好多,这声谢说的可是够真诚。

方诸待看他去了前院大殿方向,才在苏青长衫外,罩了件海蓝纹织锦的纱袍,闲庭信步的出了寮房。

 

经春复秋,近乡情怯。

此时的雨停了,方诸随性的在青石条铺的路上走着,被洗过的空气都带着微凉的湿润,雨水顺着瓦当上的纹路,淅淅沥沥地淌着,像思乡之人离愁时的泪。

寺里避雨的都是祈了心愿,满心欢喜的向外走去;

寺外上香的都是怀了虔诚,拜向那睥睨众生的佛。

交错流动的人影间,方诸孑然一身,不生不死。

 

“阿弥陀佛。”

那白濛一片中,有个熟悉地声音,将他从混沌中拽了回来。

方诸扭头,看到那法师的面容,再看到他穿的袍子,不禁莞尔一笑。

“别来无恙啊,方远大法师,方诸有礼了。”

“别来无恙这句话,该是我说吧。”

“方达师父呢?”

“跑出去四五年,快变游方和尚了,只有来了信,我才知道他在哪儿。”方远默默锃亮的光头,咧嘴叹了口气。

眼前的人,十多年未见,别说名字,那眸子深处望进去,从里到外已然都变了。

 

迦宁寺是世子方鉴明儿时常来的寺庙,一身功夫底子坚实,一大半是这两位的功劳。自小世子入了宫后,也有些往来,但承稷门一战后,他们便没了对方消息。

四五年前,战乱四起,方达看不得流民饿殍的惨相,一怒又杀入俗尘,成了劫富济贫的独行僧。而方远一直守着老方丈在寺里帮扶着各地来的难民。

直到那年流觞方氏灭门,迦宁寺也遭了大变故,天雷引燃了后山的松柏,寺庙被烧了大半,老方丈也在那场大火里坐化圆寂。

在那红莲业火中,老方丈只说是因果,方远是不懂的。

帝修的死、后来太子的死、到流觞方家的死,哪个是因,哪个是果?

 

“我要去讲经了。”方远看着眼前长身而立的人,与老清海公方之翊的俊朗容貌,已有七分相像,而眉眼间还有的三分清秀,则来自东海孟家。

“我随您同去。”方诸点头。

宝相庄严的大殿中,光影渐斜,佛音委婉,方诸心无旁骛地,听了一下午。

 

大殿顶端形态各异的瑞兽被秋雨洗涤,接着余晖,金装裹身的样子更加端庄;庙宇外檐牙高挑坠着的铜铃,也在风里低声轻吟;那佛前燃的竹香缭绕缥缈,藏在其中的神明,守着这一方安宁。

而此时的清海公方诸,正在禅房,和方远对弈。

“杀伐果决,心思缜密,现在的生活,累吗?”方远待方诸收拾棋盘时,起身燃了一根香。

“嗯?”方诸心思一转,便明了方远的意思,不置可否。

这禅房一隅升腾的香气,与之前截然不同。方诸只觉这香气清可绝尘,而香甜温润的气息又可远溢百里。

 

第一手天元。

不是从边角争朝夕之地,而是站在无迹可循之处,处处变成生机。

方远挑眉看了看静坐着的方诸,那种从里而外散发出的气息,有果敢、有无畏、有谋略、有目的。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,经历过什么,才成就了现在的他?

待月上眉梢,棋盘上的残局,被方远留了下来,说日后再好好研究,闹得方诸略有些尴尬,不知是自己精进了,还是方远懈怠了。

 

“起来走走吧,去看看你娘移栽的那棵桂花。”方远起身掸了掸坐皱了的僧袍。

方诸猛地抬头,双眸圆睁。

“不...不是说,烧死了吗?”方诸声音有些发颤,他今日远远避开曾经踏足的地方,只是不愿再去想起曾经。

方远笑了,抬手又撸了一把光头,“是啊,只是重修寺庙时,方达说那桂树谁也不能动,说当年清海公夫人花了那么大精力和财力,才从东海孟家移栽过来三株,就活下来的这一株,火到了这里就被大雨浇灭,树干虽然烧了,但还可能活过来。自那之后,这树就这么孤零零地在那,直到今年开春,竟然真的发芽抽了新枝,只是结的花少,收了只够做些线香,再做点桂花糕和糖块,就够分给庙里的孩子几颗罢了。”

打开门,夜凉如水。

方远背对着方诸,低声又说了句,“自是不能与你当年相比,吃糖到牙痛。”

方诸静静听着不做声,只有喉结处微微有些起伏,半晌,才抿着嘴角低下头。

“师父,听您念了一下午的经,又陪您下棋,我有些乏,想回去歇了,那香,给我一根吧。”

方远啧了一声:“我是闲的没事干吗?香在桌上呢,自己拿。越大越懒了呢!”说完,踏入月色之中,去巡院了。

 

方诸捧着香,经过车夫的寮房,听到里面传来震天的呼噜声,有些羡慕。

他陪着帝旭连续八年征战,四时无休,枕戈待旦,长期的精神紧张现在仍是无法缓和。现在即使熬夜分析情报到再晚,有时也会睡不着,那只能点根安息香助眠,却仍是睡眠浅到有人值夜,在他卧房附近经过也会惊醒。

方诸回房褪去罩衫净了面,散开如墨的头发,又再次洗了手,才用火折燃了那香,坐在床边,在漆黑静谧的房间里,贪婪的吸着这陌生又熟悉的香气。

 

雨后的青砖地汪了水,被一只脚丫吧唧踩了过去,溅起水花湿了鞋边,湖月锦绣的织纹袍子弄上星星点点的水渍,也不会有人责怪他。

迦宁寺门庭若市,前院的香客来往众多,安静的后院,最里侧的禅房门开着,大炕上的柚木桌摆了一张棋盘,星点之下,正杀得难解难分。

下巴满是花白胡子的老方丈也不催促,对面的男子抓耳挠腮。

就在那男子踌躇之际,桌子旁边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,在桌子边抖啊抖,把手心里还沾了雨水的桂花,甩了半桌子。

老方丈本是盘膝而坐,此时歪着身子看向大炕旁边,才发现是个三四岁的孩子,个头没有桌边高,正垫着脚,把怀里兜着的雨落桂花,往他们桌子上放。

“你是谁家小娃?”老方丈笑着问道。

那孩子一扭头,老方丈看看孩子,再抬头瞄了眼正冥思苦想的那人,白眉一抖,哈哈笑起来,“唔,不用问了,承睿啊,这是你家...哎?方之翊!你在干嘛?”

老方丈似乎看到承睿落子的手一抖,旁边的黑子被挪了地方,立马顾不上逗弄孩子,探着袖子和对面的人掰扯起来。

 

“明哥儿去找你娘,就说方丈下棋耍赖皮,甜豆桂花糕不给他留了!”方之翊不管对方年纪,俩人扯着袖子撕吧在一起。

“明明是你要输了,耍赖挪了我的黑子!”

“你为老不尊!”

“你...你可是公爷!”

“我是来吃斋的!”

“呸!”

 

方鉴明白了他爹一眼,抖了抖衣服上粘的几颗细小桂花,转身又出了禅房。本来想去厨房找娘亲,结果半路被端着一盒干桂花去做香的方达带跑了。

“达师父,我能帮你吗?”方鉴明奶声奶气地绕着方达转。

“那明哥儿能坚持吗?做事要从一而终,去年你和了香泥就跑了。”方达放下桂花,蹲下身子问。

“我见娘亲做好吃的,一会给你多端一份行吗?”方鉴明不接那茬,自说自的。

方达最喜欢吃清海公夫人做的点心,他看着大眼无辜地方鉴明,妥协了,“好吧,这花是带着露水采了,晒了四天的,夫人移栽的那株金桂花香最浓,适合做香,因为滤出来的花汁子再揉进去,一点也不浪费。”

“一会桂花糖好了,我要留给方远师父。”方鉴明看着方达将新的干桂放到石臼里捣着,那浓郁的馨香,染遍了后院。

“你少吃就行,不然牙又痛了。”心头略酸了一把的方达,见桌上泡了桂花茶,给方鉴明倒了一杯,嘱咐着他慢慢啜着。

“我就吃五块。”方鉴明伸出一只小手,因为这是一只手上最多的手指头了。

“今天明哥儿可不能再吃了!”一个威严又不失温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。

方鉴明转身,灼灼溢彩地眼睛一亮,娘亲来找自己,说明桂花糕已经蒸好了。

“娘亲!”方鉴明扑到孟氏怀里,“孩儿今天特别忙,已经饿了,不信你看。”说完,他吸着小肚子,拿着孟氏的手放了上去。

“哎呦,我们明哥儿的小肚子去哪儿了?”孟氏借机把手横了过来,挠他痒痒。

“咯咯咯...”方鉴明受不住,抱着娘亲笑起来,“达师父,我去给你拿糕!”

方达......“这活干的!”

 

雾霭如烟的半山上,青竹摇翠的红顶寺中,素服简钗的妇人,手里握着儿子软糯的小手,升腾着炊烟的厨房里,笑闹声与赞誉声此起彼伏。后院的桂树下,还有石桌旁一盘未下完的棋,棋盘上,洋洋洒洒地落了星点暖黄。

 

 

月上中天,在暗香盈盈的桂树旁,撩着房内温婉的桂香,平了睡榻上那人的眉间川,软了那人紧攥的拳,抹去了那人的枕上泪。

 

第二日晨钟未响,方诸已叫了车夫悄然启程,他不爱道别,因为有时道了别,就真的不再见。

路上车马微摇,车夫挑帘见方诸闭目正襟危坐。

“爷,这是那寺里的住持让我给你的。”那车夫递过来一物。

方诸睁开眼,侧头看看那盒子,默不作声地接了过来。待那车夫又坐回车辕驾车,他才两手托着盒子放在腿间。

过了好久,方诸才深吸口气,打开了那盒盖,打开交叠的两层油纸,里面摞着晶莹剔透的一整盒方糖,淡黄的染色如渲染出的山水万象,层叠的固在那方寸间,小巧精致的桂花在糖块里,仍能清晰的看见花蕊。

方诸失神片刻,还是拿起一颗放到了嘴里。

 

久久不曾尝过的记忆中的味道,在口中散开,方诸闭上眼,头靠着车厢,随着哗啦哗啦的节奏一起轻摇着。

方诸想起来,那年从迦宁寺回府的时候,爹爹在马车上对娘亲说:“方丈今日说与我,黑白棋子博弈求的是天道,是在这万变的造化里,要懂得各安天命。”

而娘亲揽着自己,把一颗香甜的桂花糖塞到他嘴里时说:“明哥儿就是我的天命,哪怕要我死,也要与天争一争!”

“鉴明也要争一争!”嘴里含混着一颗糖的方鉴明,摇着两只小腿抱紧了娘亲。

 

爹爹搂着娘亲,娘亲搂着方鉴明,方鉴明的两只袖笼里,装满了偷偷带出来的干桂花。

闻着馥郁的馨香,想着方达找不到桂花时暴跳如雷的脸,他抱着娘亲,开心地抬头问道:“娘亲,明儿个能不能做些桂花馅的烤饼?咱们十五赏月那天吃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那多做些,送给方丈爷爷,达师父和方远师父行吗?”

“好。”

“将来我要和爹娘一起,给天下人做好多好多烤饼,让家家都能团圆。”

“好!”

 

方诸咽下嘴里的糖,睁开的深邃眼底,一片澄明。

 

---欲买桂花同载酒,终不似,少年游。

 

--中秋番外 完--

祝大家,中秋阖家欢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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