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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斛珠夫人】清海遗录---四季平安 之 立秋




立秋有三候

一候凉风至,二候白露生,三候寒蝉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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立秋一场新雨,洗了凡尘,静了心声,中庭的木道少了整日的灿阳曝晒,踩着也没了那板子挤挤挨挨的吱嘎声响,夜里被风吹落的花叶,还剩下几片坠在木板缝间不愿离开,夹在那里随风瑟瑟。

方海市在霁风馆里前前后后的溜达,左顾右盼。

这葡萄架上已红绿相映,可以剪几枝留给师父;院子里的花草散着幽微的香气,还不认识的那几种都采了几朵,画在册子上回头要请教师父;那池塘里,半浸在水中的荷梗上,灿如黄金的花蕊中,青绿如碗,孕育出颗颗果实。

之前海市住的海边也未曾注意过有没有这东西,只听卓英同组的梁三说,那叫莲蓬,里面的果实熟了,吃了可以清火气,这也要给师父留好了尝尝。

听到大门口有响声,海市抬头果然看到有人进来。

“粱三哥哥,你回来啦。”海市见到进门的梁三,抬手打声招呼。

“小公子。”梁三迎着跑来的海市,叉手回礼。

“今天见到师父了吗?”海市微微侧着头,俏皮的小脸,眉眼带着笑。

“海市,这是关心我能进宫当值了,还是借我的眼找指挥使呀?”梁三一手虚点着海市的额头笑着说,“再说了,我今天只是去领牌子和袍服,哪儿有资格去金城宫,不过听张参将说指挥使还没回来。哦,对了,张参将带我们在麒麟台的军祠里,你猜我看到什么?”

海市听到方诸还没有回来,心思就断在那一处,直到梁三弹了她个爆栗,才捂着额头等着他。

“好疼啊,三哥!”

“我说我们在麒麟台军祠里拜了六翼将的画像!”

 

“什么画像?谁?”

海市揉着额头,没反应过来。

“当年随陛下征战的六翼将啊,虽然咱们是暗卫营,但入了宫,也是编在军中听遣,今天几个新兵都要去拜一拜六翼将的。画像上清海公腰佩紫金螭吻环刀,身负长弓,站在陛下身旁就是白衣战神,实在英武至极。”

梁三一脸崇拜地说完,从腰里摸出块牌子,故意在海市面前晃了晃,海市连腰牌上面的字还没看清,就见梁三立马揣回到怀里,“我啥时候也能立个军功,我姐就不用再开食肆了。”

“师父的画像吗?我还没见过他穿战甲的模样呢。”海市听到这些消息也有些向往,可看着梁三的样又撇撇嘴,“哼,等我也有了腰牌,我自己去看。军中听遣就是说三哥也有军饷了是吧,那得请我和我哥吃饭。”

“你这耳朵是钱袋子做的吗?”梁三凑近了海市,拿胳膊轻轻碰了她一下,“三哥请你们去我姐铺子吃锅子怎么样,你和卓英再弄瓶三花酿来,就齐活了。”

海市一肩膀把梁三顶了回去,“这个天吃锅子?要热死我啊!你这哪是要请我们吃,分明是觊觎师父的三花酿!我信你才怪!你得请我吃荣槿斋的栗子糕。”

“荣槿斋点心太贵了!唉!唉!海市你不能目无尊长啊!哎呦!不请你吃饭了!”梁三逗弄海市,被海市追着打着跑进后院。

只留下中庭檐廊下几盏灯笼,和风摇着树叶轻晃,那树上的知了又在叫,但只觉得这入秋的嘶鸣,多了些悲凉。

 

傍晚,海市在小厨房蒸茄脯时,梁三风一样的冲了进来,海市扭过头,看到他低头扶着门框喘息,手里正拎着一提荣槿斋的油纸包。

“哎呦,三哥不会是飞檐走壁去买的点心吧?”海市笑了,把笼屉端下来,“谁说太贵来着?”灶台旁边拿了个空碗,转身朝着三哥举了举,“刀子嘴豆腐心,呐,别说我不想着你,这立秋了,做的茄脯分你一份。”

“海市!”梁三喘匀气息,眉头却皱了起来。

海市拿起筷子扭头想再和梁三打趣,也发现了他表情不对,“三哥?”

“指挥使回来了。”

“师父回...”

“指挥使受伤了。”

“三哥,灭了灶。”

梁三只觉眼前一花,海市已经没了踪影,只有灶台上那蒸屉上还冒着热气,炉火正旺。

 

方诸房间的门口,两个暗卫正在处理淋漓在地的暗红血迹,自院子几步一滴一路延伸至房内,但在海市眼里,这本该步步生莲的净地,却开出一朵朵恶之花。

厅堂无人,卧房却灯火通明,海市站在厅中,在屏风这头看着那边的人影,心如刀绞。

“海市!”哨子正陪着一位医馆进来,看到海市愣愣的站在清海公卧房门口,急匆匆先把医官往内室让,接着海市就看到卓英从里面出来。

“哥,师父怎么样了?发生了什么事?”海市想进去,却发现迈不动腿。直到卓英抓住她胳膊,她才觉得有了站在那里的力量。

 

哨子嘱咐卓英人多口杂,不要在此多讲,“还不清楚师父为什么受伤,因为这次出门这么多天,师父没带任何人。”卓英左右看看没人,才小声告诉海市。

海市反手抓住卓英手腕,“哥,我进去看看师父行吗,求你了。”

卓英不怕和海市对打,可最怕海市哭,他心里也担心着师父,两人商量了悄悄站一旁,不打扰医官治伤,才悄悄挪到内室,站在不远处观望。

 

此时所有的灯火烛光都聚在床的四周,将卧房照的通亮。

方诸褪下的外袍在角落,破损的青色衣衫上的血污,此时已经变成黑红色,海市本来在人影间没看到方诸,只看到医官跪在床边正施针的手一顿,突然抬头对哨子说了句什么,哨子点点头,闪身从屏风那一侧出去了,一个空位让出,海市看到的画面直击心脏。

那身形已刻在心里的人,此时正闭目仰躺在榻上,一只手无力的搭在脉枕上,另一只手则将覆在身上的薄被握在掌中攥着,原本秀逸的面容苍白,隐隐透着黑锈之色,薄唇之间塞着一块被紧咬的口巾,上面也沁着斑斑血迹,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,证明他还有气息。

“师父。”忍不住浑身颤栗的海市眼泪刷地流下来,唇角嗫嚅的两个字硬是咽了回去,只是攥着卓英手腕的手指不自觉的越发抓紧,指尖如钩般切入卓英肉里。

卓英不怕伤痛与血,但和当年红药原上面对面的杀戮相比,这种暗处刺杀的行为太过卑劣,让他不耻,且伤的还是他敬重之人,卓英只恨自己能力还不够,无法替师父承担更多。

 

似是感应到房内有与往日不同的气息波动,头痛欲裂的方诸凭着脑中仅存的一丝清明,缓缓睁开眼,顺着波动来源便看到那两个小小身影,错身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,海市满脸的泪,如同滴落在他浑身灼烧的经脉之上,那种仍有人牵挂着的意念,回护在他心间,仿佛一剂药,让那干涸的脉象重新生出力量。

“又摸到脉了!”医官用袖子擦了一把满头的汗,对正赶回来的哨子说道。

“李御医,您看。”哨子将拿来药盒打开。

药盒里分了七个格子,各自有盖封口,李御医快速打开每一个格子分辨一二,最终举到方诸身边,“清海公,您此时可否讲话,下官用左二药丸可还对症?”

药是方诸亲自配的,让哨子带在身边备着急救用,一般的毒都可先压制住,增加医官救治的几率。听着李御医问道,方诸闭着眼,微微点点头。

有了这颗药丸的托底,李御医也能从容些配药,趁着这会工夫,方诸还是松了口中带血的布巾,蹙着眉头,艰难的动了动喉咙,“卓英带海市先出去,我还好。”

李御医听方诸说完,这才回头看到一旁站着的两人:“两位公子还是请先到中厅稍候,我要为清海公解毒了。”

 

“我不走,我要陪着师父!”海市咕咚一声跪在地上,死活不肯走,卓英看此,也跪在地上,看着哨子。

......

哨子与李御医一对视,都又看向床榻之上的人。

“哨子,”方诸睁开眼,攥住被单的手将单子扯到一旁,搭着脉枕的手反手紧扣床帮,一用力整个手背青筋浮起,“扶我起来。”

李御医忙道:“清海公这样解毒,经脉运转会受阻啊。”

“无碍。”方诸回到。

无奈,李御医和哨子两个人用了全力,才将方诸扶正盘膝坐好,头脑发晕的方诸双手撑着膝盖,好一会才调匀气息,又是落得一身虚汗。

他干裂发白的嘴唇抿了抿,侧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二人,“站起来。”

海市被卓英直接从地上噌得拎了起来。

“好,你二人既然不肯离开,”方诸的汗已将头发湿透,打着绺贴在脸旁,扭头看向两个涉世未深的徒弟,“那就好好看清,什么是毒。”

“拿药来。”方诸看向李御医。

 


 

海市看着方诸将李御医调好的药一饮而尽后,就闭目调息,紧张的双眼在他身上来回游走,不敢错目。

才几个呼吸间,方诸气息明显加快,那额头,脖间的血管渐起,海市看到牙关紧闭的方诸胸口如梗住般,好像在压制着什么,还没等她回头问卓英,就看到方诸身子往前一探,噗地一口黑血从口中喷出,身子一软便向前要跌下床来,吓得她叫出声。

而早有准备的哨子一把揽住方诸的身子,借势让他侧身躺了下来,李御医立刻拿了一块新口巾垫在方诸嘴角,很快被暗红如墨的血又洇湿了。

“师父。”海市来霁风馆后,见多了暗卫出任务受伤而回,自己练武受伤也不少,手上也有磨出的茧子,也有刀剑碰伤的伤疤,自以为已经适应了,可看到昏倒在床榻上的师父,她才明白,自己仍会害怕,害怕的,是失去师父。

 

“收声,莫要打扰医官救治。”哨子严厉的小声呵斥住海市的哭声,转而继续协助李御医为方诸解毒。

随着汤药药性的发散,李御医根据时间推算经脉运行的位置,不时在方诸身上刺入银针,将毒素向指尖导出,待方诸手掌到指尖渐渐变成青黑色,李御医才用针将他四指指肚都刺破。

卓英一直拍着海市的肩膀安慰着她,两人看到方诸指尖滴落的血也是暗黑色,待换了第三盆水后,血色才慢慢恢复正常,抬头再看方诸,脸上的青黑之气已经消去。

跟着方诸多少学了些草药课的海市明白,这毒大部分应该是清出来了,此刻才算放下心来。

 

此时,门外也有暗卫禀告,说宫里来人了,请大公子去接一下。卓英拉着海市出门,看到来人是宫里内侍总管穆德庆。

“大公子,清海公这会子可好些?”穆德庆一见卓英,就拉着他问道,“陛下刚知道清海公从宫中返回时受伤,宣了御医,特差老奴带来一支金墨莲,还有些进贡的伤药。”

“谢陛下,有劳穆内官了。”卓英双手接过,转头递给了一旁的暗卫,“先给李御医送过去。”

“穆内官,你是说,师父回帝都后,先去了金城宫才回的霁风馆?”海市从卓英身后站出来,冷声问道。

穆德庆听到问话一愣,卓英一抬手把海市拨到了一旁,“你莫要插嘴!穆内官,师父还在治疗中,已无大碍,还请您代为禀报。不过......”卓英低下头,往前凑了凑,穆内官也立刻把头凑了过来。

“师父不是受伤,而是中毒。”卓英在穆德庆耳侧小声将实情说出,穆德庆身子一抖。

“老奴明白了,这就回宫。”说完就转身带着一众人匆匆离开。

 

“哥,师父受伤,为什么不先回来......”

“师父有师父的行事方法,容不得你我置喙。”

远去的穆德庆,隐隐听得到卓英厉声训斥他旁边的那个小将,点了点头,“这方卓英还是个懂分寸的。”

 

带海市和卓英回到方诸房间,暗卫已经将内室沾了血迹的一应物品尽数撤走换了干净的放置妥当,他们进屋看到李御医已经和哨子坐在中厅里,案几上除了宫里刚送来的那些金贵的药材,还铺开几张药方,那御医正握笔斟酌着。

海市迈步向内室走,哨子抬眼看了看,没出声。

 

内室原本浓重的血腥气息已经被一丝淡然的香气化解,海市看到方诸床头的香炉里,正袅袅青烟盘桓,四周的烛火撤掉大半,留下的几盏也远离床榻。

海市轻轻走过去,跪在床头旁,眼神随着方诸胸口的起伏,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,此时方诸的脸色仍旧苍白,但唇上已些微有了点颜色。

海市又轻轻抬起手,将手放在床帮边,缓缓蹭着木头,移动到方诸的手旁位置,犹豫半天,还是像遇到一件珍宝一样,把方诸冰凉的手小心翼翼地捧在自己手心,翻转过来。除了拇指,方诸四根手指指尖都被刺破放血,此时都用纱布缠了两圈,里面透着淡淡的血色。

“一定很疼吧?师父。”海市看着昏睡着的方诸,抹了一把眼泪,握着方诸的手,就趴在床头一直这样看着,“若你早回来吃解毒的药丸,会不会就不会毒发?”

“昏君。”

海市喃喃低语,沉沉睡去。

 

方诸醒来时,窗口正霞光灿灿,海市就在那窗前如剪影般乖巧静坐,此时正抱着一只碗,在低头剥着什么。

毒素侵蚀的身体,即使灵丹妙药也不可能快速疗愈,酸痛的四肢暂时只有指尖能动,他抬起指头敲了敲床帮,笃地一声,海市猛地抬起头。

“师父!”海市飞扑过来,“师父,你还好吗?要喝水吗?要我做什么吗?”

还没等方诸说话,一直守在中厅,蒲团上打盹的卓英也冲了进来,把海市问的话又说了一遍。

哨子也进来查看,随着方诸的一句话,眼里的担忧烟消云散。

“太聒噪了,哨子把他们领出去吧。”方诸有些无力。

“师父......”

 

片刻后......

卓英去熬药,哨子听宣入宫,剩下海市跪坐在床榻前,继续剥着那新奇的东西。

“师父,梁三哥哥说这是莲蓬,这是荷花里生出来的。”海市举着一整个莲蓬,递到方诸面前转了转,指着其中一颗果实,“师父你看这个是莲子,听说可以清热解毒,我剥了给您煮粥。哎呦,对了,这上面有刺的哦!”海市举起自己的手指,给方诸看。

“哪里有刺?”方诸看着海市亮晶晶的眼说道。

“真的有刺哦,每一个都有哇!”海市坐直了身子,又用指肚摸摸那个莲蓬,认真的说。

海市灵巧的小手,剥出一个滚圆的莲子,递到方诸眼前:“您尝一颗,这是咱馆里结的第一个莲蓬。”

“你吃吧。”方诸摇摇头。

“嗯,那我先尝尝,好吃再给您吃。”海市说完,把莲子凑到鼻子尖闻闻,觉得没有什么味道,才轻轻放到嘴里,嚼了两下皱了脸,裂开嘴把莲子吐到手心,“好苦啊!梁三哥骗人的。”

“呵呵,”方诸突然窒住一口气,好一会才把笑声引动的疼挨过去,“怎么样,海市想确认的事,一定要自己尝试才知道结果。”

方诸抬手从放到手边的碗里又拿起一颗莲子,“将莲子中的绿芯取出,再试试。”

海市擦了手,接过方诸递来的莲子剥开,真的看到中间一颗绿芯,再将取芯的莲子肉放到嘴里,除了甘甜真的没有了那股苦涩之气。

“师父,好吃!一会我给你煮粥时也放上几个行吗,是不是可以清窍解毒?我能画到百草图里去吗?”

方诸看着海市眯着眼睛,品尝第一次吃到的东西那满足的样子,和昨晚在一旁那充满惊惧眼神的样子重叠,不禁深吸一口气,将心中的思绪梳理。

 

“师父,”刚才还一脸开心的海市,突然扭头看着沉默的方诸,“您为什么昨天不先回霁风馆?”

不知如何开口的方诸,没想到海市会问这个问题,但也正好打开了这个话题。

“昨天的事,海市怕吗?”

“......怕,怕师父......”

“怕我死?”

“......嗯。”

“海市,当你抛下安逸,选择了来我身边那天起,就选择了面对死亡,暗卫营所查之事,随便拎出一件,都会在朝堂上,乃至四海之内掀起腥风血雨,所以我们注定周身危厄、暗箭不断,这次是毒,下次我也不知是什么。你要记住,这毒生于自然时,可成为救人的药,却偏偏有人拿来害人,这比毒更可怕。当你失了小心,倒下的人就是你,也可能是别人、是卓英、也可能...会是我。”

“不会的师父,你不会死的。”

“那你就努力长大,变得能保护你身边的人,如何?”

“嗯,我一定会努力,像师父一样厉害!”

“但你也要知道,长大很难,一定会经历让你此生难忘的事。”

“嗯,有师父在,我就不怕。”

“若成长需要你踩着别人的尸体跨过去,哪怕是我的,你也不要怕。”

“哇,师父不能乱说,师父要长命百岁!”海市本来一直压抑昨日的情绪,现在却再也顾不上,扑上去搂住方诸的脖子,哭得撕心裂肺。

“好好好,为师长命百岁,”方诸忍痛拍着海市的后背,“海市,压的师父胸口痛,下来吧。”

“说好的海市要报答师父,要伺候师父一辈子呢!”海市哽咽着,趴在方诸怀里闷声说。

“好,一辈子。”方诸拍着海市的背,安慰着。

“说话算话?”

“嗯......”

“拉钩!”

......

 

立秋后的日子,还有段苦夏难熬,窗外日头渐起,霁风馆里又热闹起来,梧桐树上落下几片叶子,树上的紫背寒蝉泣鸣不止,为这笃定的一句哭闹,为这缥缈的一句承诺。

刻骨铭心的约定,也许会随着岁月淡去,却早已在命运的轮盘上,撒下骰子,投向时间的终点。

 

---立秋 完---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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